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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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修筠悶悶不樂:「蒼州北部在鬧山匪,我怕你出事。」


 


我這才發現他腰間竟別著短刀,忙咬文嚼字地道謝:「承蒙公子照拂,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?」


 


他跟毛驢的耳朵同時豎了起來,滿臉期待地回頭看我:「琵琶……」


我哭笑不得:「還惦記著呢?行吧,等我忙完了這一陣,單獨彈給你聽。」


 


我將「單獨」二字咬得很重,哄得江修筠腳下生風,一路小跑,在日頭西沉前趕回了村子。


 


夜裡我左右睡不著,趴在桌上算賬。拿出幾塊碎銀放在一邊,盤算著得多攢些銀錢,日後在鎮子上租個大院子,讓那幾位織婦住在一處,開紡織作坊。


 


要不要再僱個護院呢?我瞥了一眼正在看書的江修筠,恰巧他也正偷偷瞧我。四目相對,我倆皆如被火燎了一般,匆忙別開視線。


 


我垂下頭,又往那堆碎銀裡添了幾枚銅板。不能再多了,我這護院差點靈性,該說話時不說,不該說話時,張嘴就煞風景。


 


18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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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晃便至初秋,我的錢袋變沉了不少,新釀的「烈雲燒」也該出窖了。


 


一大清早,二玲又來敲我家窗戶,挎著籃子興衝衝地說:「音娘,咱們去趕集吧!月底我爹就回來了,我想給他買雙新鞋!」


 


二玲的姐姐大玲也在。她比二玲年長五歲,更顯穩重。這些時日,二玲沒少跟我說她家的事,她們的母親去世得早,父親姓孫,是位木匠,在很遠的地方做活計,月末才回來一次。


 


不得不說,長姐如母,大玲把二玲養得很好。雖然二玲頑皮,上樹掏鳥下河摸魚,臉上總掛著灰,但她長得又高又壯,衣服上的補丁針腳細密整齊,兜裡還時常揣著吃的。


 


「我爹手藝好了!」二玲歡快地說著,「我家的桌椅板凳全是他打的!小時候,我爹還給我做了個小木馬,老錢家那小子非要搶,我打得他門牙缺了半顆,哈哈哈……」


 


大玲瞪了她一眼:「你好意思說呢!最後還不是爹去道歉……」


 


我羨慕極了。我爹跟我算是相看兩厭,桌上瞅一眼,惡心好幾宿,令我著實想不出真正愛子女的父親是什麼模樣。


 


我們在集市上逛了許久。我發覺棉價漲了許多,幾番打聽才知,南邊產棉之地又遭了災。


 


這可麻煩了。我這布匹生意才剛見些起色,棉價卻漲了,布價要不要也跟著漲?


 


我糾結了一路,連二玲嘰嘰喳喳地說了些什麼都沒聽清。直至途經一座石橋,背後突然傳來了馬蹄聲,以及一道不耐的吆喝:


 


「喂,前頭那幾個村婦,還不快快讓路!」


 


我慌忙回頭,隻見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正疾馳而來。奈何這石橋狹窄,避無可避,我們仨隻得貼著橋邊,加快腳步向前奔逃。


 


二玲拿的東西最多,氣喘籲籲地落在了最後面,好不容易跑下了石橋。豈料那馬車眨眼就至身前,一肥頭大耳的男子探出胳膊,嬉笑著抓住了二玲的辮子。


 


二玲被扯得一個踉跄,手中的籃子擦過馬車車輪,身子被帶得向一側歪斜,又重重撞上車壁,頓時失了平衡,如斷線的風箏,跌入了馬車下。


 


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。我隻看見車夫揚起馬鞭,狠勁抽打著馬匹。馬蹄高抬,馬車突然顛起,車輪像是壓過了麻袋,結結實實地從二玲身上碾了過去。她被帶得翻滾了幾圈,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,隨即戛然而止。


 


「二玲!!」


 


大玲扔下雜物,尖叫著衝了過去。馬車未停,就這麼堂而皇之與我們擦肩而過。車上的男子手裡甩著二玲的發繩,嘟囔了句:


 


「哎,好像S了?」


 


然後將發繩隨手扔在地上。


 


我呆站在原地,兩耳嗡鳴。二玲躺在那,眼睛瞪得大大的,張著嘴想喘氣,可鮮血從她的口鼻中噴湧而出,生生截斷了呼吸。


 


大玲跪在她身邊,想抱起她,可她腹部上的車轍痕跡清晰可見。大玲不敢碰,隻能託著她的腦袋驚慌地喊:「救命」。


 


二玲好像在看我,雙腿抽搐了幾下,眼神逐漸渙散。我僵硬地回過頭,往村裡跑,抓著村口的幾個村民,語無倫次地說:


 


「車,板車,救二玲,快去叫郎中,郎中……」


 


19.


 


村民們急忙把二玲運回了村子,江修筠則快馬加鞭地去請郎中。


 


然而郎中一個個進去,又搖著頭出來。屋中彌漫著藥湯的苦氣,卻蓋不住濃厚的血腥味。


 


二玲不成了。馬車壓碎了她的髒器,藥湯灌進去,再混著血沫一並嘔出。最後一位老郎中說,別折騰她了,往她嘴裡放了片老參,嘆息著離去。


 


我脫力地靠著門框,看大玲用熱水擦拭二玲的面頰,捧著她的手哈氣,仿佛隻要二玲的身子還是暖的,她就能好起來。


 


二玲撐著最後一口氣,定定地看著門口,視線穿過我,望向更遠的地方。良久後,突然以極微弱的聲音說:


 


「音娘……彈……琵琶……好嗎……」


 


我雙腿灌鉛,根本走不動路。是江修筠幫我取來了琵琶。


 


我攥了攥冰涼的指尖,努力撥弄起琴弦,彈起了我娘作的一首小曲。


 


少時我常夜驚,啼哭不止,我娘就彈琵琶哄我入睡,曲調溫婉,如一江春水,載著我飄飄悠悠地入了夢。


 


我很想彈得好一些,可我的手不聽使喚,到底撥錯了弦。好在二玲向來好脾氣,隻靜靜聽著,呼吸漸緩。


 


眼淚哽在我喉間,憋得我眼前晃起白花花的影子。我想起我娘臨終時臉色也是如此蒼白。那時我跪在屋中,不停衝供桌上的菩薩像磕頭,求她不要帶走我的娘親。


 


可菩薩低眉蓮臺坐,眸中無喜亦無悲。瓷耳不聞眾生苦,如今亦然。


 


我彈了很久,直至天光破曉。忽有人跌跌撞撞地跑進院子,一聲長一聲短地呼喊著:


 


「二玲,爹回來了,爹回來了!!」


 


緊接著,一瘦削的男子絆倒在門檻上,結結實實地摔進屋中,又手腳並用地往裡爬。


 


二玲伸出手去,胸膛發出一道如琵琶弦斷的雜音,卻什麼都沒說出來,身子抽動了一下,半張著嘴,吐出了最後一口氣。


 


孫木匠終於抓住了她的手,跟大玲一樣不停揉搓著,見她沒有反應,又無助地拍打她的面頰,嘴裡念著:「二丫頭,別嚇爹,別嚇爹,爹給你買糖吃,爹給你買糖吃……」


 


屋外傳來三聲雞叫,冷風倏忽鑽過窗縫,吹滅了燭燈。我抱著琵琶癱跪在地,江修筠接住了我,在我耳邊低聲哽咽。


 


屋中回蕩著孫木匠和大玲悲慟的號啕聲。我卻哭不出來,胸膛像是塞滿了棉花,最終眼前一黑,昏了過去。


 


20.


 


我做了個很真切的噩夢。


 


我夢見我被關在棺材裡,外頭有人咚咚地釘著釘子。我奮力抓撓著木板,十指指甲齊齊斷裂,剛要喊救命,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捂住了嘴,回頭一看,正對上二玲S不瞑目的雙眼,汩汩地流著血淚……


 


我驚叫醒來,一人託著我的頭,喂我喝了些熱水,懇切地喚我名字。


 


我緩了許久才看清是江修筠。他的下巴上冒出一層青黑的胡子茬,滿眼血絲地輕聲問:「餓嗎?」


 


我嘴唇翕動,三魂七魄仍被困在夢裡,隻說出一句:


 


「報官了嗎?」


 


江修筠點點頭,又喂我喝熱水。我咽不下去,嗓子如刀割般疼痛。


 


我在屋中呆坐了很多天,最終強撐著走出院子,渾渾噩噩地去了二玲家。


 


她家屋外已掛上了白幡,孫木匠正在院裡打棺材,察覺到我的腳步聲,抬頭望了我一眼,又低頭釘釘子,神情恍惚地念叨著:「我給我這兩個閨女,都打了嫁妝……大玲還說呢,二玲貪嘴,得給她多打個放零嘴的小櫃子……」


 


他嗆了口冷風,急促地咳嗽了起來,手裡的錘子掉落在地,捂著臉斷斷續續地泣訴著:


 


「我唯獨沒想到要給我的娃打棺材……二玲啊,爹疼啊……」


 


棺材很快就打好了,但孫木匠不願讓二玲下葬。他在等縣衙按規矩派仵作來,然後立案調查,追捕兇手。


 


可等來等去,等到二玲的屍身不得不下葬了,官府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。


 


而就在這時,又生變故。深秋之際,村裡突然來了一伙人。


 


三爺爺敲響了村口的大鍾,召集村民去議事。我本不想去,但幾個村民慌張地找上門來,說是與酒坊有關,拉著我去了村口。


 


村民們圍在土臺子前,我個子矮,隻能踮腳觀望,隱約看見三爺爺站在臺子上,大聲喊道:「諸位諸位,快快向昭德侯府長公子問安!」


 


有村民知道底細,低聲攀談著:「三叔公居然搬來了這尊大佛。那昭德侯可是皇後娘娘的表哥!這位是昭德侯的長子,日後得襲爵的!他叫啥來著……哦,姓吳,叫吳開濟!」


 


吳開濟生得大腹便便,滿臉橫肉,一身錦緞華服被撐得繃緊,背著手搖頭晃腦地說道:「行了,小爺我長話短說。以後,你們村的酒坊,歸我們昭德侯府了!都好好幹活,少不了你們的好處!」


 


村民們一片哗然。春禾嬸焦急地嚷道:「三叔公,這,這倒是跟我們商量一下啊!」


 


三爺爺恨鐵不成鋼地用拐杖指著她:「我再不請小侯爺出馬,酒坊就要被一群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給霍霍了!你們就是被豬油蒙了心了,信任一個外來的小丫頭。呵,到時候賠得血本無歸,她擔待得起嗎?」


 


又有人憤怒地質問道:「這酒坊是當年江大人親自督建,在官府都有備案的!這麼些年一直是村裡的共有財產,你憑什麼說佔就佔了!」


 


吳開濟趾高氣揚地挺了挺碩大的肚子:「憑什麼?就憑我爹是侯爺!」


 


眾人義憤填膺地抗議著,隻有我手心裡攥著二玲給我的那顆有小鳥紋絡的石頭,呆站在人群外,SS盯著吳開濟。


 


仿佛有一柄尖刀猛然刺入我的頭頂,攪得腦中一片混沌,唯獨雙眼清醒得可怕,將那張油膩的臉不斷放大。肥厚的雙唇一張一合,貪婪地咬住了小鳥,扯下它的翅膀,嚼碎骨頭,發出「咯吱咯吱」的聲響,如同車轍碾過脆弱的軀殼。最終,隻剩一根發繩,輕飄飄地墜地。


 


是他。


 


是他!


 


S了二玲的人,就是他!


 


「啊啊啊!!」


 


大玲在我之前認出了他。她用力指著吳開濟,悽厲地怒吼著:「是他!我看見了!就是他!馬車在那,就是那輛馬車!他S了我妹妹,他S了我妹妹!」


 


話音未落,她已如離弦之箭衝向土臺,雙臂瘋狂揮舞,仿佛要將那S人兇手撕成碎片。


 


吳開濟的護衛拔出了長刀,我急忙將大玲攔腰抱住,被她帶倒在地。她雙腿瘋狂蹬踹,鞋子被踢得飛了出去,揚起一縷塵煙。


 


眾人愕然,齊齊望向停在土臺旁的那輛馬車。馬車華貴依舊,沒有染上絲毫的血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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