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

字體大小: - 16 +

我跟諸多軍眷們遊走於整個蒼州,居無定所。如一頭頭老黃牛,把能翻的地都翻了一遍,從百姓那借糧借棉,源源不斷地送往軍中。


 


織機日夜嗡鳴,撫慣了琵琶的手,翻飛在蠶絲與麻線間,譜成了一匹匹「御寒布」。少時苦學來的那些個靡靡之音,終在鐵馬冰河的夢裡,漸漸淡去。


 


不知不覺間,我變了個模樣,有了同二玲相似的結實的臂膀和麥色皮膚,能扛起鋤頭,也能獨自翻上馬背了。


 


酣泉村的「烈雲燒」出窖了兩次,也往軍營運了兩次。直到第三年初秋,新酒將出窖時,有人看見驛馬背上的紅旗掠過青石橋,送來了捷報。


 


我跟著一群姑娘呼啦啦地跑上了山道,翹首以盼。想著,那些人縱馬踏歌去,也該意氣風發回。


可我們從早晨等到黃昏,始終未見大軍的影子,隻得等來了兩位小將軍,手持沾滿血汙與塵土的布囊,將陣亡將士的遺物與撫恤銀挨個交予其親眷。


 


我站在人群中,聽著她們從胸膛裡擠出壓抑的哭聲,拇指局促地摸了摸掌心的繭子,突然扭頭往回跑,藏進了暫住的城隍廟裡。


 


我不敢等了,隻要我沒接到那布囊,江修筠就一定還活著。


 


然而翌日清晨,一駕馬車停在了廟門外,一人神色凝重地向我走來,不顧我雙手抖成了篩子,將一個包裹遞到我面前。

Advertisement


 


我頓感天旋地轉,失態地跺腳嘶喊道:「我不要,我不要!我要江修筠!活要見人S要見屍!」


 


那人愣了愣,忙不迭地把包裹打開:「不是不是,你誤會了!江大哥說先把這些年攢的賞錢給你,他,他就在後頭……」


 


我大起大落之下,一口氣沒提起來,仰面倒了下去。餘光裡,江修筠摔下馬車,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,喊著:


 


「音娘!」


 


他撲至我身邊,空蕩蕩的左袖管被風卷著打了個旋,狼狽地想將我攙起來,卻用不上力。


 


我嗓子眼裡全是血腥味,呼嚕了半天才喘勻,一巴掌拍在他胸膛上,哭著罵道:「你幹啥啊!你咋這樣呢,想嚇S我啊?!」


 


他總算把我摟進了懷裡,等我哭鬧發泄完,憨笑著說:「太醜了,沒臉見你,想著先拾掇拾掇再說,又怕你等急了,就先送點銀子來,告訴你我安好……」


 


三年沒見,他還是這麼傻!我泄了氣,就著眼淚擦了擦他髒兮兮的臉,狠狠親了一口,捏捏他的袖管,安慰自己道:


 


不妨事不妨事,傻人有傻福,回來就好。少條胳膊不要緊,現在我有力氣了,換我去田裡收麥子,開窖釀酒。


 


33.


 


江修筠跟我過了幾天安靜日子,朝廷突然派了人來,要接江修筠進京。


 


我哪裡放心得下,趕忙跟他一起坐上了入京的馬車。


 


我許久沒見過繁華的城鎮了,一時恍若隔世。街上行人摩肩接踵,酒樓客棧鱗次栉比。那三載刀光劍影,烽火狼煙,似是未曾波及此地。


 


然而細一打聽才知道,這些年,菜市口熱鬧非凡。柳氏被誅了九族,除了服毒自盡的柳皇後得了全屍,其餘的都被斬首示眾,劊子手的刀都忙活卷刃了。


 


助紂為虐的蒼州知州亦被判斬立決。臨了終於記起曾是江大人的門客,哭嚎著愧對恩師,人頭落地。


 


我心無波瀾,江修筠也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。我倆手牽手,先是見了關內侯,後又見了太子殿下。


 


他倆較我所想更為平易近人,仿佛走下朝堂,混於市井,就成了芸芸眾生。我站在一旁聽他們寒暄著,偷偷撓江修筠的手心。


 


太子旁敲側擊地問江修筠願不願意留在京中輔佐他。江修筠被我撓得渾身刺痒,卻舍不得松手,隻能光搖頭不說話,惹得太子頻頻喟嘆。


 


關內侯則更務實些,開口便道:「臭小子,俺都不知道你娶媳婦了!丫頭,俺聽山花說過你!正巧,俺那有一對如意鴛鴦鎖,送給你了!」


 


我含羞帶怯地道謝,這時太子殿下突然問了句:「不知宋姑娘府上何處?」


 


我忙規規矩矩地回答:「啟稟殿下,民女祖籍臨安宋氏。」


 


太子愣住了,磕磕巴巴地問:「臨安,宋氏?呃,襄州通判,宋承望是你何人啊?」


 


我茫然地眨眨眼:「他是,我長兄……」


 


哪知他頓時一拍腦袋:「壞咯,剛下旨問斬了!」


 


……


 


我們宋家終於出名了,不過不是如我爹所願的光宗耀祖,而是要遺臭萬年了。


 


柳氏叛亂之際,我大哥與襄州知州狼狽為奸,為柳氏鞍前馬後,橫徵暴斂,魚肉鄉裡。我爹則趁機哄抬棉價,賺了個盆滿缽滿。


 


所以我大哥這腦袋掉得不冤枉,隻可惜他就一個腦袋。


 


如今我爹跟二哥被判流放,祖母氣鬱而亡,府中女眷沒為官奴,唯有大夫人早在兩年前就出家當了姑子,反逃過一劫。


 


我大牙都要咬碎了,改口道:


 


「民女說錯話了,什麼臨安宋氏,不熟。民女的生母姓秦……」


 


34.


 


話雖如此,我不能對府中女眷們置之不理。


 


我和江修筠用軍功求得恩赦,隨即馬不停蹄地奔赴臨安,為她們安排棲身之所。


 


我爹聽聞我們來了,扒著牢門招魂似的喊:「賢婿救我!」


 


江修筠權當耳旁風,心裡直犯嘀咕,想著若早知我爹是這德行,當初就該任他喂了魚。


 


幼妹和姨娘們還算好安置。我給姨娘們發了遣妾書,又添了些盤纏,送她們帶著女兒各回各家。


 


麻煩的是已經出嫁的幾個。我大姐被夫家給休了,唯一的女兒也被留在了夫家。見著我時,瘋瘋癲癲地衝我喊她女兒的名。


 


我二姐則被窮秀才打得早已麻木,傷痕累累地坐在牢房裡,雙目呆滯,猶如S物。


 


我先把她倆送上了北去的馬車。我二姐在上馬車的一剎突然清醒過來,抓著我的手惶恐喊道:


 


「快去救三妹!」


 


可是,已經太晚了。早在知州府被抄家當日,我三姐就跳井「自盡」了。


 


然而襄州知州的長子告訴我,三姐是被襄州知州命人墜井的。那井口很小,幾個家僕提著她的腳硬往裡塞,她掙扎號哭,終究無力回天。


 


隻因為,襄州知州要她「保全名節」。


 


我見了她的屍首。這個一板一眼的姑娘如今衣衫凌亂,發髻飛散。腰間的香囊是我給她的,那時我初學女紅,把鴛鴦繡成了鴨子,她嘴上嫌棄,卻在出嫁時特意帶上了它。


 


我為她梳好發髻,擦淨面頰。她合不上眼,是江修筠拿來了熱帕子,用手捂了半天,幫她合上的。


 


我三姐亦是生母早逝。她在祖母身邊待得最久,也受過大夫人的教導。我便想,得知會大夫人一聲。


 


我去了尼姑庵,庵內香煙繚繞,梵音低回。大夫人法號「了緣」,背對著我,手中木魚聲聲清脆,口中低誦佛經,不知在為誰超度。


 


我忽然無所適從,隻能輕聲喚:「母親……」


 


她沒回首,聲音縹緲,似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:


 


「音兒,別走我的老路。」


 


我心間酸澀,如出嫁那天,向她鄭重叩首:「母親,他很好,我也很好。母親不必憂懷。」


 


他很好,所以我永不悔那日孤注一擲,博他回眸一顧。


 


我也很好,我是我自己的底氣。愛就愛了,捧一顆真心給他。他若敢摔在地上,我就毫不猶豫地收回去。不瞻前顧後,不唯唯諾諾,更不會走誰的老路。


 


緣來緣去緣如水,情散情聚情何歸。大夫人掐著佛珠,一聲「阿彌陀佛」,了斷半生妄念。


 


我轉身離去,江修筠正在門外等我,迫不及待地牽回我的手,像是怕我跑丟了。


 


35.


 


次年,新帝登基,追封江修筠的祖父為「靖國侯」。


 


江修筠也混上了個「蒼州守備」,負責蒼州一帶的防御事務。


 


我還是從鐵山花口中得知, 這小子於萬軍叢中斬下了昭德侯的首級, 拔得頭功。所以, 這頂烏紗帽是他應有的。


 


說至此, 鐵山花豎起大拇指, 由衷地稱贊:「你倆一個S爹,一個S兒, 當真般配!」


 


新官上任三把火,江修筠被迫忙了起來。恰巧我也很忙,忙著在村裡建織坊,又尋來幾位說書先生,將軍中軼事稍加潤色, 四處傳揚,令「烈雲燒」與「御寒布」名揚天下,引得百姓們爭相競買。


 


我還請了鐵山花幫忙, 強橫地將大姐的女兒給要了回來。我大姐頓時「痊愈」了, 耳聰目明, 成了村中學堂的女夫子, 教孩子們讀書識字。


 


春禾嬸也回到了學堂掌勺。近來村子富裕了不少, 孩子們的碗裡有了葷腥。她習慣為我更江修筠多留些菜, 然後在我倆埋頭幹飯時嘮些東家長西家短。


 


至於我二姐, 被一張和離書換回了笑顏。在織坊中跟針線娘子們探討繡品,還順手修好了我的琵琶。


 


最後,我將三姐葬在了她生母的墳旁。有娘親在,旁人就不敢欺負她了。


 


又一年清明, 我和江修筠祭拜了族親們, 為二玲和那些枉S的鄉親們的墳上添了層薄土。二玲墳前的花開了,是些尋常的白色野花,煞是好看。


 


江修筠難得休沐, 心血來潮地非要帶我去江上泛舟, 沿水路北上,賞兩岸風光。


 


他單手搖著橹,唱起了鄉間小調, 奈何一個音都不在正調上,嘔啞嘲哳難為聽,驚得白鷺撲稜稜掠過蘆葦蕩。


 


我輕咳兩聲, 放下酒壺, 拍拍手中琵琶。他頓時眼冒金光,正襟危坐, 特意捋平袖子, 露出袖口的竹葉紋。


 


我調了調琴弦, 撥動三兩聲, 發覺手生疏了不少,再也彈不出當年那溫婉韻致, 便幹脆從《春江花月夜》一個急轉, 接上了《邊塞曲》。


 


江畔花開正豔,暮色漫過船舷,一隻白鳥偏巧落在船頭,好奇地側眸輕啼。琴音嫋嫋, 輕舟徐行,我倆一彈一和,駛過人間。


 

潛力新作